昨晚,我在读朱光潜先生的《给青年的十二封信》中的第十封《谈摆脱》时,不禁对自己发问:“我到底在干嘛???”
这封信中提到了三个小故事。分别如下:
“禾”是一个大学生,很好文学,而他那一班的功课有簿记、有法律,都是他所厌恶的。他每见到我便愁眉蹙额地说:“真是无聊!天天只是预备考试!天天只是读这些没有意味的课本!”我告诉他:“你既不欢喜那些东西,便把它们丢开就是了。”他说:“既然花了家里的钱进学堂,总得要勉强敷衍考试才是。”我说:“你要敷衍考试,就敷衍考试是了。”然而他天天嫌恶考试,天天又在那儿预备考试。
我有一个幼时的同学恋爱了一个女子。他的家庭极力阻止他。他每次来信都向我诉苦。我去信告诉他说:“你既然爱她,便毅然不顾一切去爱她就是了。”他又说:“家庭骨肉的恩爱就能够这样恝然置之么?”我回复他说:“事既不能两全,你便应该趁早疏绝她。”但是他到现在还是犹豫不知所可,还是照旧叫苦。
“禹”也是一个旧相识。他在衙门里充当一个小差事。他很能做文章,家里虽不丰裕,也还不至于没有饭吃。衙门里案牍和他的脾胃不很合,而且妨碍他著述。他时常觉得他的生活没有意味,和我谈心时,不是说,“嗳,如果我不要就这个事,这本稿子久已写成了。”就是说:“这事简直不是人干的,我回家陪妻子吃糙米饭去了!”像这样的话我也不知道听他说过多少回数,但是他还是依旧风雨无阻地去应卯。
接着,文中写道:
这些朋友的毛病都不在“见不到”,而在“摆脱不开”。“摆脱不开”便是人生悲剧的起源。畏首畏尾,徘徊歧路,心境既多苦痛,而事业也不能成就。许多人的生命都是这样模模糊糊地过去的。要免除这种人生悲剧,第一须要“摆脱得开”。消极说是“摆脱得开”,积极说便是“提得起”,便是“抓得住”。认定一个目标,便专心致志地向那里走,其余一切都置之度外,这是成功的秘诀,也是免除烦恼的秘诀。
读及此处,我不禁缓缓叹息道:“我到底在干嘛???”虽然我自觉已懂得“有所不为”,但仍没找到可以为之“有所为”的事。或者更进一步说,我隐约找到了可以“有所为”之事,但却表里不一地将其掩藏于心底,表面上始终在做着与之无关的其他事。反观自身,我不也正如故事中的“禾”和“禹”吗?
我觉察到我心里产生了一种愤怒,一种自己对自己的愤怒,诚如鲁迅所言,我“怒其不争”啊!深究一步,我为什么愤怒?其实,愤怒和痛苦就像一枚硬币的两个面,是分不开的。我所愤怒和痛苦的是,我是一个表里不一、内外不能谐和一致、完整统一的人。我不能自如地做到内心的自己和外在的自己如出同一。再进一步讲,我的人格是分裂的,不统整的。心理学博士陈阳在他《活出完整的生命》一书的封面上有这样一句话:“痛苦,源于分裂。”悟及此处,才觉出其意味来。我曾经还见过一句话:“痛苦,源自自己的无能。”我之所以感到痛苦,是因为我无法通过自己的力量来控制一些事情的方向和进展,或是因为我没有义无反顾的为了自己所选择的路负起所有责任的勇气。
我感到自己已身处堕落的过程中了。堕落是容易的,是轻而易举的,一个人想要坚持自己的内心想法很难,而放弃始终是容易的。放弃的理由数不胜数,有些理由甚至在旁人看来根本无不妥当之处,它们是再正常不过的了,我们似乎没有必要也无法和其对抗。堕落的源头是什么呢?我想了想,是逃避吧。有了一次的思想放松和妥协,有了一次对内心信念的不坚守,就诞生了逃避,也便开始了堕落。堕落的生活往往简单快乐,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我们甚至不觉其为堕落,每天很乐呵地处在其中,浑然不觉。习惯是有力量的,同时也是可怕的。每天接着做前一天未做完的事,在惯性地带动下,我们自然而然地被生活推着往前走。在乐呵的同时,我们抬头看看身边的人,他们也一样怡然自得,活得那么简单认真,充满欢乐。于是,我们妥协了,我们不再记得曾经内心的那份执着与坚定,我们不再思考自己内心的向往究竟是什么,我们觉得美好的生活大概就是眼前这番景象了罢。
妥协与逃避永远是简单的,是无须努力就可以达到的,并且还有许多堂而皇之的口头禅为其呐喊助威:“为生活所迫”、“你以为我想啊”、“我曾经也有过梦想”,诸如此类,不胜枚举,举出来多半也耳熟能详,没什么意思。当我们终于妥协的时候,茫茫人海,锣鼓喧天地欢迎我们回归堕落的大潮,祝贺我们终于抹平了心中的那份渴望与追求,终于抛弃了“我是与众不同的那一个”这样的荒唐想法,被“社会”这个抛光石和大染缸打磨了棱角、染上了同样的乏味死寂的颜色,卷入大潮,隐没人海,普天同庆。于是,满怀热诚之心的少年死了,释迦摩尼死了,苏格拉底死了,耶稣死了。
于是,我们规规矩矩、按部就班地做事、做人,到了时间,我们规规矩矩、按部就班地死去。会不会在临死的那一刻,我们也和托尔斯泰笔下的伊凡·伊里奇那样发现“过得不对头”,发现我们自己从没有真正生活过,我们的一生都是在他人意见的左右下存在,我们不过是他人的影子?!伊凡·伊里奇的死提醒了我们什么呢?我想,它提醒我们,思考过死,才能更好地活。
有位哲学家说,哲学到底研究什么?哲学其实就是不断进行死亡的练习,学习哲学的过程让我们一次次正视死亡。不论他人说过什么,就我自身阅读哲学书籍、听网上的哲学公开课的经验而言,我觉得思考死亡可以让我真正静下来,让我的心充满源源不断的生机,让我不断反省自身,不断地问自己“我所想要的究竟是什么?”“生命中对我最重要的是什么?”“我到底在干嘛?”这样的思考往往让我摒弃了很多杂念,摒弃了无数人终身追求的那些身外之物,摒弃了许许多多不是问题的问题,摒弃了不成其为纠结的生活中琐碎的细枝末节,看清了生活最本真纯然的一面,放下了分别心。
朱光潜先生在他的《谈摆脱》文末写到对于他自身的反省:“十年以来,说了许多废话,看了许多废书,做了许多不中用的事,走了许多没有目标的路,多尝试,少成功,回忆师训,殊觉赧然,冷眼观察,世间像我这样暗中摸索的人正亦不少。大节固不用说,请问街头那纷纷群众忙的为什么?为什么天天做明知其无聊的工作,说明知其无聊的话,和明知其无聊的朋友假意周旋?在我看来,这都由于‘摆脱不开’。因为人人都‘摆脱不开’,所以生命便成了一幕最大的悲剧。”
我愿自己永远把最想做的事情放在首位。
我愿自己放下分别心。
我愿,不论外界如何,永不动摇自己内心的信念,不受外界评论和虚无的框架干扰,始终不放弃自己,对自己生而为人的敬畏与尊重,自己对自己保有的自信,是坚不可摧的,是源自心底的,是纯然本真的。
我愿能常问自己的心:“我到底渴求什么?”
附上一段库尔特·冯内古特的《猫的摇篮》一书中一位人物的临终祷告,读来让我觉得平静而对生命充满感激。
“上帝制作了泥人。上帝烦了。上帝对一些泥人说:‘坐起来,看我创造的一切。高山,大海,天空,星辰。’我就是那种坐起来环顾四周的泥人。幸福的我,幸福的泥人。我,一个泥人坐了起来,看见了上帝创造的奇迹。你太棒了,上帝!世上只有您上帝才能做到这一切!我当然不能。和您相比,我感到自己十分渺小。一想到还有许多泥人未能坐起来环顾四周,我便感到自己还有一点重要。我已经得到这么多,而大多数泥人却一无所获。感谢您的垂顾!现在泥人又躺下睡了。泥人有多少值得回忆的事啊!我曾和多少有趣的坐起来的泥人见过面啊!我爱我看见过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