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生活中,我与二姑夫的交集并不算多,我们见面的次数也不多,有时三年见一面,有时五六年才见一面。按说我们并不太亲近,毕竟在一起相处的时间少,共同话题也少。他在我印象里是个头脑简单的硬汉形象,肌肉发达,生活简单。
我不知道他是做什么工作的,不知道他的联系方式,不知道他原先的家庭境况,甚至很迟才知道他的姓名——林瑞清,一个充满了陌生感的称呼。
我唯一记忆深刻的是,小时候,估摸还不到十岁,有段时间我待在福州,住在二姑姑家里,他每天中午都来姑姑家,给我们做可口的饭菜。他知道我爱吃花蛤、小鸡腿,于是每顿午餐都少不了这两样美食。他烹饪的手艺很棒,深得我心。小鸡腿很香,我总是一个还没啃完,眼睛又不自觉地往盘子里看,他就笑着叫我再吃,我也毫不客气,一个接一个吃,直到撑得不行了,才放下筷子,他便把没吃完的小鸡腿留着,到晚上再给我吃。那时我不懂事,见他每天都来二姑姑家,洗菜、做饭,等我们饱餐过后,他又洗碗、收拾餐厅厨房,然后待一阵子又外出做事。我就问二姑姑:“他是你们家的保姆吗?”二姑姑笑笑没说什么,我说:“那他就是男保姆了!”
因为那时他还没有和二姑姑结婚,某天偶然在饭桌上,我叫了他一句“男保姆”,他愣了一下,笑笑没说话,让我吃菜。
(二)
他和二姑姑结婚大概是在2010年以后,我读本科期间。原先他有自己的家庭,二姑姑也是。在我很小的时候,二姑姑就离婚了,她和女儿相依为命地生活,生活条件不大好,奶奶心中挂念,逢年过节总会寄一些穿的用的东西给她们娘俩。我小时候和表哥表姐的感情很好,因为每年春节他们都会回来,在家里住上半个多月,那时的寒假是我一年里最快乐的时光,也断断续续构成了我童年嬉笑玩闹的欢快旋律。
二姑姑和二姑夫结婚前的关系,我并不太懂,我大概知道他经常在中午和傍晚到二姑姑家为她们母女俩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帮点忙,白天和晚上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开出租车挣钱。我记得二姑姑和他结婚那天,脸上没有什么笑容,而表姐一贯对他持无所谓的冰冷态度,他在表姐眼里好像永远是个可有可无的人,是个呼之而来挥之即去的不重要的人,是个心甘情愿的诚恳忠实的仆人。我没见表姐正眼看待过他,吵嚷和叫骂倒是听过不少。我只说些我亲眼见过亲耳听过的事,但我始终不是他们,没法切身了解他们之间的关系与生活状态,所以也无权多说什么。
总之,他不再是二姑姑家的男保姆了,他是我的二姑夫。他这个人其实也挺没趣,见到我时,每次都要握着我的手。他的手掌很厚实,温暖有力,开始我还笑着和他对握,以表达许久不见后的热情依旧。可是他的握手不同常人,他是使劲地握,每次都像在炫耀他的力量一样握得我手疼服软为止,他才咧嘴一笑,露出一嘴发黄不齐的牙齿,从铁爪间松开我稚嫩的小手。他总叫我要多锻炼身体,坚持练习哑铃和做俯卧撑,才能像他一样有力量,而不至每次握手都被捏得大叫求饶。在他的教导下,记得从小学到高中,我在同龄人间一直都保持着上乘的臂力和握力,在班级绝对数一数二。可是纵然我驰骋扳手腕界多年,每次只要一和他握手,不管我怎样用劲,最终都还是被握得服软求饶,他的手就像铁钳一样坚实有力,夹得我指间的骨头咯吱咯吱响,我要再不求饶,骨头非得碎了不可。
(三)
上个月的一天,我听爸爸说,二姑夫得了胃癌,要做手术了,医生说整个胃都得切除。听到这个消息,我一时间沉默无语,随即就打算订车票前往福州探望他,但在爸爸的劝说下没有成行。一则他自己当时还不知道病情的严重,如果我贸然前去,反而会给他徒增压力,让他觉得是不是自己的病情已经很严重。二则他做手术期间全身麻醉,我去了也只是看一眼,帮不上什么忙,反而还可能给照顾他的二姑姑添麻烦。所以,在手术那天,我只简单地发短信给二姑姑,询问手术的进展情况。
这个周末,我和爸妈一同前往福州,决定去探望他。打车到达台江二十五中附近,我们下来,天微微下起小雨,二姑姑从胡同里走出来给我们引路。二姑姑问我这条路还熟悉吗?说实话,去她家的路我已经完全没印象了,毕竟过了快二十年的时光,有什么能经得起时间这样无情的流逝呢?雨渐渐停了,跨进瀛福小区的门,我仿佛瞬间回到了童年的记忆里,小区古旧的陈设在苍老的阳光下勾起了深埋在我脑中的记忆的弦,周围的小路与花草似乎又渐渐有了体温。走过破旧的门前满是柴草的公厕,踩着被脚步打磨得干净光亮的石阶,台阶一级级向上,我的记忆也一层层清晰起来。
爬到了六层楼,房门是锁着的,二姑姑敲了几下,门便开了。开门的当然就是二姑夫,他穿着白色竖条纹睡衣,身形消瘦了许多,精神明朗,依旧满脸笑容,只是头发有点蓬乱,估计是躺久了的缘故。我叫了声“二姑夫”,便走进屋里,他见到我,激动得握着我的手,依旧是笑得满嘴发黄的牙齿轻轻震颤,依旧是使劲握我的手,我也回他一个用力的握手。可我明显感觉到,他的力气没有往日那么大了,我不禁怅然若失。我们整整三年没有见面,三年时间竟然能让一个人有如此大的变化,一个由盛转衰的巨大变化。
握完手,二姑姑端了一碗葡萄放在茶几上,我们便都坐下来闲聊,先是许久未见的简单寒暄,互相问问近况。然后二姑夫便说起了这个月漫长的治疗经历,他给我们看了他肚皮上一道二十多厘米的缝合线,主刀的是认识的一位经验丰富的医生,手术还算成功,为了防止癌细胞扩散,胃是全部切除了,食道与十二指肠直接相连,今后的消化就全靠十二指肠了,所以现在只能吃些流质食物,而且得慢慢吃,没有了胃的消化功能,食物得靠十二指肠的蠕动缓慢消化,如果吃得快,就会感觉食物满到了喉咙,得休息一会儿再进食。我不知道他的身体究竟受到怎样苦痛的折磨,但我默默在想,他的被切除的胃算是解脱了,终于不用再装每餐吃不完的剩菜,终于不用在装完剩菜之后久久地囤积在出租车狭窄的驾驶座椅上。说话间,他看到墙上的挂历还没翻到新的一个月,便慢慢走过去,背微驼,撕挂历的手显得不大灵便,估计是身体还很虚弱,毕竟上一周他刚经历第一次化疗。
我边听边吃了好几颗葡萄,葡萄很大很甜,有一个瞬间,我多么想剥一颗葡萄递给二姑夫啊!我从来没有为他做过什么,可是我犹豫不定,觉得这太矫情,明明剥好了一颗,伸出手时却先迂回地问二姑姑要不要吃,二姑姑说她平时都有吃,让我多吃,又推还给我,我犹豫了两秒,还是开不了口问二姑夫吃不吃,转而塞进了自己嘴里。因为在那犹豫的两秒钟里,我想,如果我剥好一颗葡萄递给二姑夫,那才是真的伤了他的心啊,我这么做不是在说他连剥葡萄都费劲而需要人帮忙吗?岂不是在说他如今已经病重力衰了吗?这对于一个一贯以硬汉形象示人的二姑夫来说,才是最大的打击吧。所以,我不再为要不要给他剥一颗葡萄而纠结了。
末了,我们要走了。一直没怎么多说话的我告诉他,他曾经给我做的饭菜是多么可口,炒花蛤、卤鸡腿,都是我记忆里最美味的佳肴。也许是他很少听到肯定与赞扬的话,又或者有什么情绪在那一刻迸发,他眼眶发红,眉间一锁,双眼闪烁着激动的泪花,他说,下一次见到我,也许是在福州,也许在厦门,他一定要再亲手给我做一顿我最爱的饭菜,他说做得一定还和从前一样好吃。我的视线突然就模糊了,我握着他的手使劲地点头。我忍住不让泪水滑落,因为他说最讨厌看见我扭扭捏捏的样子。
这片老宅不久就要拆迁,我们是最后一次在这里见面了吧。午后的小区沉浸在漫长的岁月里,格外静谧。我确信下次的相见,如记忆中那般温暖有力的相见,不会太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