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清明

近来晚间已无精神与适宜环境看书默想,今又早起,喝一杯水,身心清明,读了几页林徽因的《悼志摩》,感人生无常。太阳慢慢升起,窗外鸟鸣渐渐,不高的空中凭空变出许多白云,悠悠飘着,云底烤上灿灿的金色,像一锅香喷喷的馄饨或水饺。一朵云凝结、消散,多像人短暂的一生,开心幸福时就尽力绽放吧。也像聚散,云抱在一起又散去,似生命里的过客,曾团聚如火,又转瞬无踪。到最后,人,剩下一个名字。

在书架前转悠,很久没早读,不知看什么类型的书好,凭心情取一本便读。读时觉得,其实也没想能看些什么,只是找找早读的这份心境。林徽因写这篇《悼志摩》时才二十七岁,下笔情真意切,十分感人。之前读了林许多诗歌,颇觉其文字率真有灵气,诗的音乐性和节奏感强,有女子特有的可爱,读来十分欣喜。早年也读了徐志摩诗歌全集,他用字讲究,但诗行受时代影响过多,大部分诗终究是写下就没入遗忘的,因为历史和时事不都是转瞬即逝吗?我仍坚持自己早年的观念——诗歌当是一片净土,当“化世间痛苦为热情洋溢的美”,当是且永远是灵魂欣悦的歌唱。

从林回忆的文字中,看得出徐是个极为天真可爱之人,有着不为常人理解的内在的激情,这也是所有诗意之人的本性。在此摘抄几段:

志摩认真的诗情,绝不含有丝毫矫伪,他那种痴,那种孩子似的天真实能令人惊讶。源宁说,有一天他在校舍里读书,外边下了倾盆大雨——惟是英伦那样的岛国才有的狂雨——忽然他听到有人猛敲他的房门,外边跳进一个被雨水淋得全湿的客人。不用说他便是志摩,一进门一把扯着源宁向外跑,说快来我们到桥上去等着。这一来把源宁怔住了,他问志摩等什么在这大雨里。志摩睁大了眼睛,孩子似的高兴地说“看雨后的虹去”。源宁不止说他不去,并且劝志摩趁早将湿透的衣服换下,再穿上雨衣出去,英国的湿气岂是儿戏,志摩不等他说完,一溜烟地自己跑了!
以后我好奇地曾问过志摩这故事的真确,他笑着点头承认这全段故事的真实。我问:那么下文呢,你立在桥上等了多久,并且看到虹了没有?他说记不清但是他居然看到了虹。我诧异地打断他对那虹的描写,问他:怎么他便知道,准会有虹的。他得意地笑答我说:“完全诗意的信仰!”
“完全诗意的信仰”,我可要在这里哭了!也就是为这“诗意的信仰”他硬要借航空的方便达到他“想飞”的宿愿!“飞机是很稳当的,”他说,“如果要出事那是我的运命!”他真对运命这样完全诗意的信仰!

志摩最动人的特点,是他那不可信的纯净的天真……这些,还有许多,都不是我们寻常能够轻易了解的神秘。我说神秘,其实竟许是傻,是痴!事实上他只是比我们认真,虔诚到傻气,到痴!他愉快起来他的快乐的翅膀可以碰得到天,他忧伤起来,他的悲戚是深得没有底。寻常评价的衡量在他手里失了效用,利害轻重他自有他的看法,纯是艺术的情感的脱离寻常的原则,所以往常人常听到朋友们说到他总爱带着嗟叹的口吻说:“那是志摩,你又有什么法子!”他真的是个怪人么?朋友们,不,一点都不是,他只是比我们近情、近理,比我们热诚,比我们天真,比我们对万物都更有信仰,对神,对人,对灵,对自然,对艺术!
朋友们我们失掉的不止是一个朋友,一个诗人,我们丢掉的是个极难得可爱的人格。

在知己难求的任何时代,徐有林这样一位知心好友,已是很可庆幸的事。其他的呢,我无话可说,像这篇文字里写的:“恐怕他的判断人尚在我们儿孙辈的中间”,“志摩若是有灵听到比他年轻许多的一个小朋友拿着老生老气的语调谈到他的为人不觉得不快么?”诚哉斯言,他人的论说又何足轻重呢。

末了,摘两首我很喜欢的林徽因的诗《笑》和《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笑的是她的眼睛,口唇,
和唇边浑圆的旋涡。
艳丽如同露珠,
朵朵的笑向
贝齿的闪光里躲。
那是笑——神的笑,美的笑;
水的映影,风的轻歌。

笑的是她惺忪的鬈发,
散乱的挨着她耳朵。
轻软如同花影,
痒痒的甜蜜
涌进了你的心窝。
那是笑——诗的笑,画的笑:
云的留痕,浪的柔波。

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一句爱的赞颂

我说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笑响点亮了四面风;轻灵
在春的光艳中交舞着变。

你是四月早天里的云烟,
黄昏吹着风的软,星子在
无意中闪,细雨点洒在花前。

那轻,那娉婷,你是,鲜妍
百花的冠冕你戴着,你是
天真,庄严,你是夜夜的月圆。

雪化后那片鹅黄,你像;新鲜
初放芽的绿,你是;柔嫩喜悦
水光浮动着你梦期待中白莲。

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燕
在梁间呢喃,——你是爱,是暖,
是诗的一篇,你是人间的四月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