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一种更高的表达艺术

昨晚在国家大剧院聆听马勒D小调第三号交响曲,一曲近百分钟的自然万物之歌,由指挥吕绍嘉、女中音朱慧玲与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国家大剧院合唱团、北京爱乐合唱团近二百位音乐家共同演绎,颇为震撼,曲间心中不断感慨“此曲只应天上有”。与往日午间在北辰山散步喜爱独自闲荡一样,音乐会结束我也习惯一个人安静地乘地铁、步行回家,若遇熟人同行,难免没话找话,一路东拉西扯,破坏了静谧遐想的雅趣。我愿在马三结束的尾音中多停留一会儿,不急着欢呼鼓掌,让游思缱绻蔓延。可惜演出精彩,观众早已按耐不住,乐声一止便起身鼓掌、高呼“Bravo”,返程也有同学同行,闲聊一下子打破离尘的幻景,使我落回纷扰的城市街道。

马勒说:“交响曲必须像是一个世界,必须包罗万象。”我在马三中听到了这样博大的世界,前三个乐章从开场八只圆号齐奏混沌之初的野性交响,到湖畔花开、动物欢舞,几声响自天外的邮号升华万物。第四乐章女中音唱出神秘深沉的诘问,进而进入“马勒式讥讽”的第五乐章,众天使以纯净童声合唱穷孩子乞食之歌。末乐章缓慢行进,弦乐暗透西贝柳斯冰川般的冷峻,而一切终都融进爱中,一种超越尘世的大爱。马勒这位自然的歌者,在萨尔茨堡近郊阿特湖畔的一座小屋中度假作曲,写出这样容纳了尘埃、高山、湖泊、森林、暴风雨、动植物、人、天使的宏伟大自然颂歌,确值“伟大”二字。我断开的无言的思绪直到夜里子时才续上,强烈震撼中,睡意全无,我呆呆地独坐到凌晨两点多。

今晨漫步树荫,感慨音乐强大的表现力让文字相形见绌,尤其大作曲家包罗万象的交响曲,各声部若有似无地对话、行进,独立又相互盘成引申的织体,令每个人心中产生独属的画面与联想,无言让一切发生得更自然,想象开阔无边。各类乐器独特的音色碰上马勒这样的配器大师,便魔术般产生奇幻瑰丽的表达效果,弦乐或森然冷峻促人反思、或细腻温柔勾起回忆,铜管带出辉煌灿烂的明媚光线,木管曲调多变可滑稽可田园牧歌,打击乐声声撞击灵魂中可疑、漂泊、不确定的部分。

听了这样的交响曲,短期内我恐怕很难从文字中获得同等的乐趣与力量,无言的教益更广大、深远。文字充满说明与指向性,不如音乐中弱奏、停顿的留白效果好,虽然我力求在诗中点到为止、言尽意远、保留神秘,诗人走了,留读者徘徊诗句丛林,解构、悟出诗人所悟,但音乐的放缓、停止处似更加引人放空、沉入自身、陷进遐想,到达语言难抵之境。

文字的张力同样也难达到音乐那样的强弱对比与戏剧冲突效果,但所幸文字遇上有趣耐心的诗人仍可不断产生惊喜,如我读过的这些短语:鸣蝉的自行车、鼓掌的油锅、呼啸的酒盏、笑眯眯的天空、手指的鼓点、缺齿的海岸、熬夜的大地、道路闲趴着、发芽的弹簧、着色的鸟鸣、咄咄逼人的美貌,等等。

可语言、文字有其致命的弱点——传播的障碍和跨越时间的不可解读性。一种语言一定程度上框定了一种思维模式,操不同语言者间若无翻译的媒介便难于互相理解,这是传播的障碍。再者,语言有其时代特性,同一种语言,不同时代的人用词、句法大相径庭,且同一字、词的含义也在不断变化,若时间跨度大,便可导致即使认得纸面的每个字却无法解读它们连在一起要表达的意思。而音乐似乎是一座沟通世界的轻盈美妙的桥梁,国家大剧院舞台上变换着各个国家音乐家的面孔,但音乐可以轻易引起共鸣,音乐似乎是全人类共通的语言。无言、没有文字,似乎那道分隔的墙便消失不见,彼此陌生的异乡人在音乐的舞蹈性中一同分享当下心情。

可是不能绝望啊,毕竟中国历代还是留下了不少诗歌佳作,通过精简准确的文字便可直抵异时空之人陌生的心境,感受人性的大同和世代的传承。

我可否用文字包罗万象,外探宇宙自然,内察人性诸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