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真舒服,一觉睡到自然醒,不再在闹钟的逼迫下被动醒来,确确实实是在自然状态中醒来,一睁眼、睡足了,身体处于一种舒适的平衡中。百叶窗透进光线,生之喜悦微漾在脸上。儿时晚上八点睡到第二天早上六点的时光,多么幸福。如今不知怎么,做有意义的事也好做无聊的事也罢,总是迟睡,总是透支身体,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安安静静地睡个大觉啦。
在北京享受艺术熏陶的这一年多时间,真是无比美妙的光阴!人一生有多少时光能这样便利、无拘束地聆听古典音乐会、欣赏中外绘画大师的真迹杰作呢?
国家大剧院是最令我流连忘返之地,我无数次想,“若能一辈子在国大学习,多么幸福!”但太美的事物总带着离别的伤情,经历的同时总在告别、失去,盛宴流动着,日子流动着。我知道自己暂时还是要走诗歌创作之路的,还得如黑塞般隐居山林原野,远离魅力诱惑,静心默想,有所思悟啊。我总觉得诗意来临时,我是被诗歌和文字绑架着脱离眼下的生活,独自沉吟默念,窸窸窣窣写几行莫名冒出的、仿佛不是出于我自身的话语,它们被写下,显得陌生而偶然。想起柏林爱乐长笛首席帕胡德说:”Music is bigger than you and is playing you, you’re not playing music.”音乐的行进像一个巨大的轮子,一但滚起来,每个声部的演奏家都被裹挟着卖力推动这大轮子前行,照着作曲家的意图、指挥家的手势往下演,无法有更多自由发挥的空间,无法随着音乐陷入遐想,是音乐带着他们不停地走下去啊。
CD、黑胶唱片,录音固然经得起更久的推敲,也许也更精致无瑕,但随着我聆听古典乐现场的次数增多,越发体验到现场独有的魅力。这不单单是聆听乐器发出的声音,说实话,录音、演出实况视频的音质已很好,我的耳朵很难分辨化为电信号传播的声音与乐器原声之间的差异,从老师那儿听到的这句话逐渐被我抛出自身之外。我自己体验到的最大的感觉,聆听现场是在与一些特定曲目、作曲家、现场演奏的音乐家、乐团建立一种特殊的联结,一种很私密的、他人无法触及的联结,而听过的现场都成为我记忆角落难忘的回忆。这回忆是永恒的,正如每一个现场是永恒的,正如时间本是不存在的,过去的人、事,现在的人、事、将来的一切一切,都是永恒存在、不生不灭的。
这感觉类似于我只能沿着一条路经验自己的人生,前方分叉的路有无数种可能,充满幻想,但我只取要走的一条路,其他的可能、幻想不属于我,它们是陌生的、感知之外的。只有走过的路和一路与事物建立起的联结是我的,它们于我有特殊的亲近感,它们成为我私密的、熟悉的、不可替代的事物。同一场音乐会有很多同路人共同经历,获得相似而独属的感受,散场后各奔东西,走向分叉。所有走过的路与一路的事物慢慢成为我最宝贵和最可把玩的回忆,也成为现在的我。
虽然古典乐现场常有工作人员反复提醒大家不要拍照、录音、录像,而这也成为日常古典乐观赏的礼节之一,但满心期待的大曲目开始前我已习惯默默打开我的第三只耳朵——手机上的录音软件,获得一份于我来说永久的现场之音。说来也怪,平日听音乐,相比Apple Music Classical上精美的名团大家成品录音,我更常听的是Voice Memos里自己录制、截取、整理的现场录音。现场录音难免有各类杂音、干扰,如咳嗽、掉手机、闹铃响、支付宝到账播报、乐章间鼓掌、阻止鼓掌的“嘘”声,附近的说话声、鼾声、翻节目单折页声、翻包包声、调整坐姿时椅子的嘎嘎声、衣服摩擦声、挠痒声、摘眼镜声、叹气,等等。尤其在舒缓的弱奏部分,正要随音乐进入幻想的世界漫游,真实生活中的声音超乎想象,远多于干净的无菌室里反复演奏、录制、编辑、校正而得的纯净成品录音之声。某段录音回味多了,便如临当时现场,甚至知道下一声干扰要出现何处,甚至记得坐在身旁的人的样子和他们那时在做的事。但这些都不妨碍我喜爱和反复聆听过去的如数家珍的现场录音,听一个个曾经的自己,一个个与我相联的美妙的高光时刻。
古典乐现场事先精挑细选,因名家名团的演出价格不菲。我所渴求是真正的艺术,不论场地、头衔,再奢华的场所、再多称谓若无好的作品,都是徒有虚表、无足轻重的。常有国际顶尖艺术家来北京,来中国最高表演艺术殿堂国家大剧院,音乐会结束也常有CD签售、乐迷见面等活动,可这类略带追星性质的活动我一概无兴趣,只有作品,只要作品啊,不可太迷恋他人,我得成为自己的大师。唯有作品本身足够好、演得也好,才可能吸引并打动我,而不在于在哪演,以及是否合乎大众的喜好。像黑塞说真正的作家写作是不考虑有没有读者的。像家和故乡不是一个地点,而是所有记忆的汇集,是我的习惯、兴趣、随身物件,它们伴我一次次适应陌生境遇,它们给了我四海为家、此在即故乡的错觉。
近来常听到一个说法,“音乐家与乐迷双向奔赴”。诚哉斯言,音乐家同剧院签约,乐迷在剧院购票,音乐家与乐迷以特定时间、地点相约,聚在金色大厅,共度珍贵美好的两小时音乐时光。视频看得再多、CD唱片听得再熟,终究不如现场与大师名团的两小时近距离交集来得真实和难忘。毕竟我们共度了时光啊。这也是为什么我在国家大剧院每月22号会员日用积分兑换CD时总是选择那些我听过现场的音乐家的CD(如纳吉与韦尔比耶音乐节管弦乐团演绎的贝多芬交响曲全集、布赫宾德的钢琴独奏、祖宾·梅塔大师指挥的音乐现场),而可能放弃同时上架的带有艺术家签名的似乎更珍贵的CD。没听过现场便有距离,即使我们一前一后来过剧院、错过彼此。去年末错过捷杰耶夫与马林斯基交响乐团、蒂勒曼与德累斯顿国家管弦乐团、库伦齐斯与音乐永恒乐团,懊悔多次,可我知道错过的永多于能与自己产生交集的,正如那无数分叉的路与我脚下走过的唯一的路。
好乐团的现场发挥很可能出现神演,但多数现场是不完美的(现场也因不完美而更真实、唯一、不可复制)。挑剔的乐迷总会指指点点,诸如“这里圆号冒泡了”“协奏曲里钢琴声被乐队盖了”“那里弹漏了一个音”“弦乐不整齐”“各声部层次不清糊成一团”“末乐章加速像赶下班似的”,等等。常听现场者易染上评论家的恶习,蛋里挑骨头,对美挑三拣四、品头论足。可欣赏者自身何能,敢大言不惭地妄加评论?没有身体力行,自觉欣赏多了便肆意比较,何其渺小?而大艺术家本也无需在意这些微不足道的褒贬,评论始终与艺术无缘,评论者始终只是艺术与真理的门外汉啊。我总觉得能引起争鸣的就是好作品,不论正面、负面评价,而平庸作品难起波澜,乐迷都懒得点评啊。可话说回来,乐迷的指指点点在一定程度上也出于对乐团的爱,太爱了才易发现不足,才生怕乐团现场出现的小瑕疵,这大概也会鞭策乐团不断精进吧。
真正的艺术爱好者内心更开放、包容,不装腔作态,只是欣赏作品,对现场演出有一定容错度,小失误尚在可接受范围且整部作品听来愉悦,这就很好。前段时间认识的资深乐迷西老很有趣,他常在音乐会前自己绘制票根,用简笔画画出卡通风格的音乐家、作曲家,印一些赠给认识或不认识的、来听同场的乐迷。音乐会开场前到咖啡座找西老领票根似乎增添了开场前的兴奋气氛。他还给了我自制的布鲁克纳祝福徽章和勃拉姆斯e小调第四交响曲冰箱贴(布鲁克纳和勃拉姆斯可算是我在北京接受艺术熏陶熏出的小成果,从初听如天书、昏昏欲睡,到后来逢演他们的曲子必听现场、回味无穷)。大小场次几乎总能碰到他,其实他家住得远,每次音乐会散场几乎都是奔着末班地铁返回,实乃一位非常喜爱古典乐的开心的听众。
偶尔曲终散场,看到坐轮椅的乐迷、白发苍苍但精神十足的爷爷奶奶、结伴的高中生从音乐厅出来,便感慨:“这就是音乐的魅力,这就是现场的魅力啊!”想到每一天世界各地上演着大大小小的古典乐现场,就觉得幸福,觉得世界充满美与柔情,也理解了电影《泰坦尼克号》里巨轮沉没前几位尽情演奏的音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