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的发现——读张枣的诗与文小感

从2018年开始接触张枣的诗,到现在,读完了他不多的诗与文,颇感震撼。张枣的诗不大好懂,意象缤纷,字、词用得很活,思维发散、跳跃,文字间张力十足。如他所说,诗要说散文不能说的,诗歌一句顶一万句。

这几年我也写了不少诗,但收集回看起来,令自己满意的作品,百之六七而已,诗歌的风格一定或多或少受我个人阅历与思索的影响,不断发生着变化。诗歌实践,不就是生活、吸收、转化、写作的过程吗?以前读张枣的《刺客之歌》和《椅子坐进冬天……》,没读明白,后得知《刺客之歌》是其出国留学前所作,似乎能解其中意思。但诗歌和诗人的个人经历当分开看,诗歌被写出,即有自己的生命。时光久远后,字里行间弥漫的时代感、事件都慢慢隐去,只留下文本,只留下具有美感的一行行诗意的文字,单纯去读诗,不必看写作时间、环境,更不必看没有尽头的评论、阐释。所以我从来只读诗,不看评论,评论留给二流写手,诗人只写自己的诗。《刺客之歌》中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那重复着的两句:

“历史的墙上挂着矛和盾
另一张脸在下面走动”

前几日新冠高烧,卧床中戏仿此诗结构,作《空城之歌》,全诗如下:

灯下,我如静物般枯坐
如身旁一只等候的杯子
许多时刻在蒸煮
等候着丰盈

空夜,病军以听觉之外的高呼,叫喊着
冲进大街小巷,寻找未攻陷的移动城池

快两点钟,那个时刻还没来
我有时间,有时间将白昼静置
把我沉到身体底部
去听所有被喧嚣淹没的对话

空夜,病军以听觉之外的高呼,叫喊着
冲进大街小巷,寻找未攻陷的移动城池

一股热量向上喷涌,烧红脸
战线在喉间嗫动,失匀的气息
将我暴露,羞涩僵在讲台上
背不出下一句课文

空夜,病军以听觉之外的高呼,叫喊着
冲进大街小巷,寻找未攻陷的移动城池

“嗡”的一声,弱电流袭过全身
二十座塔防在边缘绷断
杯子仍旧在等,那震颤发烫的时刻
我该不该就此动身,孤注一掷?

空夜,病军以听觉之外的高呼,叫喊着
冲进大街小巷,寻找未攻陷的移动城池

而《椅子坐进冬天……》这首诗,网络上有张枣早年朗读的视频,细细看了几十遍,越来越有味道。诗读百遍,其义自现。这首诗是真正充满元诗语素的诗,由文字引领,逐步完整出全诗。诗中出现的几个“人物”十分有戏剧感:天使、理发师、主人、刺客。从开始感到的无厘头,到后来觉得此诗愈发幽默,天使“等着/滑过冰河的理发师”,“主人,是一个虚无,远远/站在郊外,呵着热气,/浓眉大眼地数着椅子:”,“如此刺客,在宇宙的/心间。”诗是自明的,不用多余的表述,因十分喜欢,在此摘录张枣原诗如下:

椅子坐进冬天,一共
有三张,寒冷是肌肉,
它们一字儿排开,
害怕逻辑,天使中,
没有三个谁会
坐在它们身上,等着
滑过冰河的理发师,虽然
前方仍是一个大镜子,
喜鹊收拾着小分币。

风的织布机,织着四周。
主人,是一个虚无,远远
站在郊外,呵着热气,
浓眉大眼地数着椅子:
不用碰它即可拿掉
那个中间,
如果把左边的那张
移植到最右边,不停地——
如此刺客,在宇宙的
心间。突然
三张椅子中那莫须有的
第四张,那唯一的,
也坐进了冬天。像那年冬天……
……我爱你。

近期北京疫情,持续居家,前几日拆快递时偶生感慨,作《物欲简史》,涂涂改改一番,自觉深得《椅子坐进冬天……》的要义,但二者不同,这是一首新的、独立的诗,诗中有我努力想抢救的词。全诗如下:

隔着窗、帘
听外面枯叶漫飞
狂风笔力遒劲
清冷的冬季早晨
为我捎来什么?
循那莫须有的敲门声,打开
一纸箱,合衣端坐
揣着深居日子常盼的
意外之喜

道貌岸然地,纸箱掏给我
母亲早年手打的羊毛背心
儿时茶树新摘的嫩叶
小摊放学的卤豆干、炸油条
玫瑰,门票,钥匙下
印染海岛彩云的书页下
新买的婴儿绘本、米饼下有
一卷长长的待购清单
散架的字平复下来
撇捺角力间,志趣暗合
像出自我苍老的手,一份
预设的物欲史

谨以此两首诗向诗人张枣致意,他的诗与文当常读,常新。